zer0若

在云端

穆朔:

真好啊(/ω\)


青花椒:



架空








一、




 




这虽是一个冬天的下午,但空气温暖,宛如春日。流云浮动在开阔的天边,一片叠着一片,仿佛算术的平方。




马佳见天气不错,出门站在台阶前,高举起心爱的酒杯准备享受这个美丽的下午,酒没喝到嘴里,却停下了动作。因为他见到一个人影从悬车车站的方向走了过来,一个陌生人。




梅溪镇已经好些年没外人来过,上一次有陌生人在这里出出入入还是因为悬车车站的开建,可是由于当年建站的资方对于当地人的财产侵吞和工程烂尾,早早被赶出了这片土地。




后来别的公司接手重建,梅溪镇曾短暂地通车,车站却再一次和居民发生了激烈冲突。梅溪人对这项新生事物已经相当抗拒,没人还愿意乘坐,不到一周悬车停运。




轨道仍然在那个地方,像是从未出现过那样荒芜。




 




然而马佳眼前的陌生人,很显然是搭着悬车来的,这意味着平静了许久的梅溪也许会重蹈覆辙地陷入利益旋涡和马乱兵荒。




陌生男人相当优雅,穿着贵气的外套,手上一只皮箱目不斜视,带着王子巡城的姿态向他行了个礼,问马佳最近的客栈在什么地方。




没有游客,梅溪镇哪来的客栈?




小镇只有一条路,分南北两段,几十户人清清楚楚。马佳迅速地把全镇人在脑中过滤了一遍,告诉他北边大街走到底有唯一一座双层楼房,那里应该可以借宿。他尚未得知此人的来意,于是仍然对他进行了客气的回应。




陌生人向他致谢,略扬起骄傲的下巴,自信地向南走去。




 




二、




 




短短一个小时,郑云龙就把梅溪镇从头走到了尾,一头靠湖,一面靠山,他还发现这里的人很喜欢唱歌,大街上见不到几个人,但空气中时不时就传来飘扬的乐声,在半空中交织出无形的图画。




不过他转来转去,没找到经过指点的双层楼房,倒是在靠山的那头遇见了一位开杂货店的老板。老板姓王名晰,是个很特别的人,他一开口说话能让人感到方圆数十米随之发出震动,卖根冰糖葫芦出去都用的是胸腔共鸣。




郑云龙和王晰商量了一下,花了一笔不算低的价钱在他家客房借住。他告诉王晰自己来这个小地方体验生活,而杂货店每天光临的人会很多,他能够见识到这个小镇原本的样子。




其实郑云龙是有点私心的,到梅溪之前他在城里做过一次健康体检,医生拿着一张超声图让他多喝水多运动。而在王晰家住过一天,他感觉结石全被震下来了。




杂货店前的一条小路通向山坳,郑云龙问王晰一直走是不是能上山?




王晰说,上不了山,不过有一片草场,你感兴趣的话带你去看看。




 




白云游向山间,明朗的草地上就起了浓郁的颜色,像是人类散开又聚起的哀愁。哀愁的风声中羊群在草场上悠闲漫步,郑云龙这才发觉山间真有一栋二层小楼,原来这条北大街比他想象中更加漫长。




一位穿着高领毛衣的男人正徒手薅起一只小羊,他拉扯着羊后腿,把羊拼命摁在怀里,那羊哀哀喊叫,场面既慈爱又狰狞。




就当郑云龙想要绕道走的时候,薅羊的男人抬起了头,两人双双愣住了。




一同前来的王晰虽然不明形势,却显然觉得气氛起了变化,他用手在中间比划了一下:你们……




声波震得二人回过了神。郑云龙撮了撮腮帮子向对面打招呼:老班长。




那人微微下垂的嘴角提了起来,笑出了明朗而诚实的态度:老同学。




 




三、




 




阿云嘎确实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郑云龙。




他们是同班同学,同一宿舍,他是他的班长,十年之前。阿云嘎来到梅溪多长时间,他们就有多长时间没见过面。




重逢猝不及防,郑云龙优雅地站在他面前,像是只羽翼丰满的燕子,而他却怀抱着一只羊,羊正在奋力挣扎。这只羊早上吃了湿草,抱起来闹情绪,放下去闹肚子,阿云嘎还没来得及处理就遇上老同学,一时进退两难。




“你长胖了。”“你瘦了很多。”两人同时出声,构成不太和谐的二重音。




白云的阴翳在身边飘过,阿云嘎上前拍了拍郑云龙的肩头,羊夹在了两人中间,带着热烘烘的温度。




好像的确变了一点,又似乎什么都没变,这种感觉难以描述,一个微笑可以懂得,同时带着那么一点湿漉漉的茫然。




郑云龙盯着湿漉漉的手指,羊舔了他一口,真的茫然。于是他没有抬起眼睛。




空气分子再次被震响,王晰不知道从哪儿搬出了他的货架,站在他们身后低音嗡嗡地说:冰糖苦瓜要买一根么?既很苦涩,又是甜美。




 




阿云嘎得知了郑云龙是搭乘悬车到达梅溪镇心情就不那么痛快,当年和车站方对峙最尖锐的人中就有他一个。现在又开始通车了,纵然他不会坐进去,也是千百个不乐意。




而郑云龙来到梅溪端了一天的高冷人设在遇见阿云嘎之后自破绽迅速走向了阵亡。阿云嘎倒是很习惯,因为从前这人同他讲话便是这样的不客气,一个钉子一个眼儿地顶他,仿佛少说一句就让渡了灵魂。




悬车哪时候开的啊?他问郑云龙。




不知道。




——你到这儿来干啥呀?




——玩儿啊。




——我们这地方没啥好玩儿的。




——不看看怎么知道。




——待多久?




——看心情。




——你就不想问点儿什么?




——羊为什么要踩我?




……因为,因为它们要回家啦。




郑云龙看向远方,目光之辽远如同他在对面天际线见到了圣光,终于没有再接话。




但阿云嘎知道他只是眼神不太好。他叹了口气,让气流在嘴边绕过一圈,弹出唇音,低唱起一首蒙语歌,歌声悠长而沉郁,像是落下山坡的太阳。




赶着羊群下山,他把秘密放在心里,没说出有一根冰糖苦瓜,黏在了郑云龙的头上。




 




 




四、




 




王晰老板最近颇有些烦躁,阿云嘎三天来了杂货店五次,意思是他和郑云龙同学一场,人应该住到他家去。而郑云龙偏偏没有要搬走的意思,两个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挤在狭小的杂货店内叙旧,格外影响他做生意。




为了呼吸两口新鲜空气,王晰盘算了一下,打算向郑云龙透露阿云嘎的弱点,借刀杀人通常比较迅速。




嘎子这人吧,听不得人家说他岁数大,我每回就是这么给怼走的。你可以不用对他太温柔。




郑云龙露出吓了一跳的表情,平时看起来没睡醒的眼睛瞪出了上古图腾的视效,似乎没料到有生之年这个词还能落在自己脑袋上。




他本来就老,他自己知道。说完郑云龙眯眼笑了起来,用声波震了他人一辈子的王晰忽然觉得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解铃还须系铃人,王晰被麻了一下竟然开了窍,一个赶不走为什么不赶走俩?他抓起电话打给了周深让他速回。




没过几天,梅溪镇的北大街上传来了海妖一般的歌声。全镇人都知道,周深回来了。




 




周深也是梅溪人,不过作为本地水域管理的负责人长期生活在湖岛,一年到头在镇上待的时间不长。王晰冲着电话一通深呼吸,这是他们之间的求救信号,周深正好也想补充点日常用品,于是小个子提着大口袋走到了杂货店前。




王晰拉着周深对郑云龙表示我的深深休假回来,会留在店里住几天,我再给你介绍一个不错的地方借住。




郑云龙当然知道他的意图,只是之前没明讲还能赖,现在不走不太行,寄人篱下,总有这样的难处。他睡眼惺忪地点点头,回房间收拾自己不多的行李。




周深还觉得这事做得有点不地道,想去解释两句,把瞎话编得瓷实一点。




王晰说没必要。




虽然我算不上很了解他,但他是个恋旧的人,去嘎子那边儿,对他俩都是好事。王晰老谋深算地分析道。




这么几天,你怎么看出来的?周深看着郑云龙离开的背影疑惑,夕阳将那人的身形拖曳着漫过起伏的长街。




王晰慢慢眨着他不大的眼睛:苹果都出到iPhone31了,而他,还在用iPhone6的手机。




 




五、




 




蔡程昱是镇上第一个上大学的人,他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鼎沸人声,其实能接受悬车开进梅溪。只是街坊四邻都不愿意,他并不好意思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如果有人邀请他同乘就不一样了。




这人叫郑云龙,是住在嘎子哥家的房客,高大英俊,像个艺术家,无论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都带着一点洗脑的魔幻感。蔡程昱明知道他在洗脑,仍然每一句都听得进去。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能量,从容地进入了你的情绪与思想。




但嘎子哥是怎么抗拒这种洗脑的呢?蔡程昱刚开始也很疑惑,后来转念细想,嘎子哥记性不好,听一句忘一句,所以能够立场坚定,不忘初心。




他瞒着亲戚朋友,随着郑云龙坐上悬车前往相邻的星城,一路上风景如诗,绿荫如梦,两人在空旷的车厢内面面相对,构成一幅亲子故事里该有的画面。




大城市念书期间蔡程昱曾坐过一次悬车,不是第一次见,但从家里出发难免兴奋,在走廊上迎着和煦阳光与凌冽东风高歌猛进。




他来来回回地跑了几圈,两眼放光地告诉郑云龙VIP包厢特别舒服,虽然只有一个人的空间,但还有上厕所和洗手的地方。




郑云龙揉了揉脑袋,认为把他带出来是对的。




 




他们在星城吃香喝辣,度过了内容丰富的下午,回到梅溪镇已是夜色沉沉。




北大街尽头的山坳间,二层小楼亮着两盏夜火,好似注视着世界的一双温柔眼睛。阿云嘎没意识到他俩从哪里回来,只是嗷嗷叫着饿。




好饿啊,你没回来我都没开饭。明黄的灯光下他仰起脸望着郑云龙进门的表情竟然有种非常诡异的年轻,眼珠深黑,尾音松懈。一瞬间让郑云龙想起八九年前他们同住同吃的时间,恍如昨日。




蔡程昱一向把阿云嘎这儿当自己家,坐下就拿起了筷子,没有半点客气。




郑云龙心中动了动,拦住了他的动作:等一下,先做个智力测试才能吃饭。




蔡程昱竟然着魔般听话地放下了手。




郑云龙笑了笑,一面瞄着阿云嘎突如其来年轻的表情,一面像梅溪镇人习惯的那样,用唱歌的方式,慢慢开口说了一个故事——




老张家养了一只猫,猫不是普通的猫,老是学人喊叫。




老张管不住它,把猫扔进了东城老房子的灶,从此一人一猫的命运各自飘摇。




有一天老张家进了老鼠,老鼠泛滥成灾吃光了老张所有米糕,咬伤了他的老娘,还咬断床脚。




老张开始想念起他的猫,尽管它总是学人喊叫。许多事都是这样,说起来是老生常谈,但相知相守,其实很难做到。




他唱完最后一个音,蔡程昱小心翼翼地问:那……所以问题是什么?




阿云嘎也从碗边露出眼睛看向他。




郑云龙平静地问:刚刚这个故事里,有多少个老字?




温柔的夜灯下,有人呛了面汤。




 




六、




 




最近一段时间,梅溪镇以蔡程昱为首的一些个年轻人放弃私家车,搭乘悬车去星城、去学校、去向更远的世界。




郑云龙知道阿云嘎已经了解了现状,不过谁也没开口谈及此事,他甚至看得出阿云嘎心中的不愉快,但他没有向镇上的年轻人们表达出来,不知是源于确有隔阂,还是因为他汉语说得不溜。许多年前他学着讲汉语时,也还是个小孩。




到了过年前后那几天,郑云龙才知道阿云嘎家之所以两层楼,是因为有亲戚家的四个小子时不常会跑来团聚,阿云嘎成了半个老爹。




之前郑云龙还担心这些年阿云嘎过得冷清,完全是他杞人忧天。四个男孩住着的这些天,郑云龙怀疑他们在房间里研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出惊天动地的响,而后是高低起伏如同四个声部一般的狂笑声。结石是好了,说不定会落下心律不齐的毛病。




郑云龙为了躲清静,白天都在镇上闲逛,走街串巷地聊天,发现原来他们一部分人对悬车未必是那么抗拒。




一直走到南边的湖岸线,他陆陆续续见到各色各样的人,如果这些人在城市里,或许特别惹眼,但在这里不会,他们与这座歌声绵密的小镇惊人的和谐。




大胡子在广场上跳舞,小胡子发出夸张的花腔高音,一长串灰色的小鸟跟在他身后呵呵鸣叫,没有胡子的人在这样或那样的地方唱歌,有时吵吵闹闹,有时格外平静。




郑云龙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阿云嘎到了梅溪之后留在了这里,人始终是要找到一个让自己归于平静的地方。




 




傍晚郑云龙拉着一把椅子到草场边坐着,这日的天气不算好,草场上空起了风,冻得他没什么表情。不远处的二层楼里再次响起这些天习以为常的巨响,响过没多久,一位身材高大的少数民族朋友走到他身边,是他认识十年的老朋友。




头上没有太阳,郑云龙几乎以为阿云嘎变成了一道凭空出现的倒影。




鞋带开了。郑云龙提醒道。




倒影呀了一声,埋下头去栓鞋带,他的头毛翘起,发旋弯成圆满的弧度,鼻梁高挺,睫毛很长,哪怕蹲在地上的角度也能看得很清楚。




郑云龙听到阿云嘎蹲下时关节发出咔的一声响,他嘴角抽了抽,心里泛出一抹涩沉沉的怅然。




前方站里着羊群,后耳传来了风声,风声轰烈,像三五个雨天积攒起来的闷雷。圆润的发旋在他的手边,而郑云龙到底没伸出手,只是吸了一口入肺的凉气,用几不可查的声音轻飘飘地问道:




为什么……你没有去找新的恋情?




 




 




七、




 




阿云嘎仍然没搞明白郑云龙出于什么原因出现在梅溪,问过几次都被敷衍,便没办法再开口,只知道一定不是体验生活那么简单。但这个人太精明,他不想说的事,勉强全无用处。




郑云龙已经到梅溪两个多月,眼看冬日过去,没什么色彩的草场渐渐长出了新色的叶芽。四个孩子要回城里上学,排着队步履整齐地向外走,一个接一个地唱着:花儿谢了今年还是一样地开。




不是明年么?郑云龙站在二楼阳台上高瞻远瞩。




阿云嘎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冲小子们招了招手,像是回答,更像对自己说:今年也会开的。




那日他俩在草场上冻得打喷嚏还不肯回家之后,阿云嘎就心有戚戚,郑云龙的提问他也没有回答,这么一想算是互不亏欠。




西南面有清越的钟声传来,那是悬车即将上路的动静,阿云嘎心里不是滋味,仿佛这些年的坚持没多大意义。




郑云龙端着一部裂了不知道多少条口子的旧手机发起短信,他刘海很长,发丝柔顺,垂下来几乎看不到眼睛。




阿云嘎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他也掏出了自己的手机,背在身后,偷偷摁下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号码。两秒之后,郑云龙的破手机响了起来,两人视线相对,沉默片刻,笑容如出一辙。




铃声长时间持续着,浑厚响亮的歌声从那台充满年代感的小机器上传出:




——无论世界多广大,我就不接你电话。




 




送走四个小孩的第二天阿云嘎开始犯胃病,他强撑了大半天,毕竟在郑云龙面前哼哼实在有违自己草原男儿的意志。郑云龙很快发现了他的异常,居然主动进厨房熬了点稀粥,这让阿云嘎刮目相看,原来人都是会变的。




身体不大对劲的时候人多少会敏锐一些,无论体感或是情感,以至于郑云龙每在他身边动一下,阿云嘎就觉得身上有根神经在跳跃,跳得他心肺牵连,合不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听到郑云龙乒铃乓啷暴躁地翻东西,好像把抽屉给拽地上了,一边翻还一边骂:什么蒙古大夫开的药!




阿云嘎在心里叹气:蒙药可贵可贵了。




就当他好不容易产生出疲倦的片刻间,那人一屁股坐在了他旁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刚聚拢的睡意登时烟消云散。




郑云龙一脸老中医的表情摸着阿云嘎的手说:你用力掐一掐这里,手掌旁边,这儿有个穴位,掐了管用。




阿云嘎虽然不怎么信任,还是照做了,半垂着眼睛摸索着操作,嘀咕道:什么啊,没用。




郑云龙盯着他,打开了磁性的嗓音:……你掐的是我。




 




八、




 




好些年前他们念书的时候一起去看过一场音乐剧,看了许多遍。他们在一个小地方上大学,整整三年间只有那一出剧目上演,每每观看,都像是年华的往复叠加。




舞台上一群年轻人,住在简陋的居所里苟且偷欢,又在生命的缝隙间积极相遇,载歌载舞吟唱着面对死亡的恐惧和转瞬即逝的快乐。他们彼时也如同剧中人一样,面对着惶惑不定的未来,和什么都可能发生的年轻人生,蜗居在简陋的屋檐下唱歌,偶尔会有如叩响琴弦的雨声。




 




看完之后热情未退,趁着着寒冷的北风一路蹦蹦跳跳地跑回宿舍。早些年阿云嘎特别瘦,一蹦跶都觉得他要骨折,抱起来费不了什么劲儿。他肩膀是斜溜的,背脊突兀的骨头硌着郑云龙的下巴,像是从草原带来的一把匕首,再贴近就要划出伤口。




他把手贴在他胸肋当作琴键摆弄,但这个人触觉迟钝,应激状态似乎比普通人低了几个阈值,就像很少有刺激能让他疼痛,按了半天没啥反应。




是卡农。阿云嘎蒙在被子里瓮声说。




是手太冷。郑云龙抽出手笑着翻了个身。




现在可能抱不动他了。郑云龙用膝盖怼了怼成熟男人结实的身体,把外套拉到他下巴上,盖住了这病号习惯性下垂的嘴唇。




 




春天到来,新生涌动。




阿云嘎闲不下来,搬了个梯子要重新给房顶铺草垫。他身手算不上特别笨拙,但喜欢瞎嚷嚷,总让人疑心要从房顶上摔下来。




郑云龙这个连火烧屁股都不想动的人,磨蹭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出去看看。




阳光灿烂,高挑的影子杵在上方,以一种堪称扭曲的姿势与沉甸甸的稻草堆较劲。郑云龙扬起脑袋看了半天,像是欣赏什么帅哥卖力气的三俗默片,终于舍得去搭把手,又觉得未必能帮上忙。




刚走近扶梯,一大坨不长眼睛的稻草落了下来,劈头盖脸砸向了他。草垛挺沉的,郑云龙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阿云嘎叫了一声连忙从梯子上溜下来看他。




人是没事,就是吃了一嘴的杂草,他一面暴躁地呸着,一面摇晃遭受摧残的脑袋。




阿云嘎先是笑得鼓掌,笑了一会儿良心发现,一点点帮郑云龙清理头发上的草屑,他动作缓慢而温柔,一如此刻春风拂面,好似真能抚平忽之乍起的情绪波澜。




虽然长得着急了点,但阿云嘎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双眼皮极长,黑眼珠深得像井。在他全神贯注的深情注视之下,郑云龙心中警铃大作:不能大意,前方危险,他看羊也是这个眼神。




阿云嘎轻轻拉扯着他的发尾末端,弯着眼睛冲他笑:满头草也这么好看。他的手指蹭过他的耳廓,声音带着蒙人特有的甜:特别特别好看。




操,郑云龙皱眉。




完蛋去吧——




他一把捣下心头警铃,半抬起身撞上了对方的唇角,准确而用力咬了下去。




风清气爽,是个适合接吻的天气。




龙……头……阿云嘎喘着硬气喊了一声。




我头没事了。郑云龙闭眼又凑上脑袋。




压着水龙头了……




来不及闪躲,在明朗午后遭遇一头春雨,散出了漫天的虹光。




 




九、




 




晚饭后,阿云嘎拉着郑云龙散步到杂货店买东西。他们在路上挽着手臂,踩过太阳留下的光线,前方才是影子。




阿云嘎注视着阴影,一瞬间发觉这俩傻子手挽手的样子,瞧着是有些生活不能自理的趋势,好像不能怨四个小孩儿在家时把他俩当出土文物对待。




不过他心里清楚,谁离开谁都得自理,生活就是这么个硬核道理。想到这儿,他又把郑云龙的胳膊拽得紧了些,昂首阔步地向前走,到杂货店买包洗衣粉都像上战场那么庄严。




周深已经回湖岛了,王晰刚开车从星城回来,进了一大堆货,一件件往里屋搬。瞧见他俩过来,愣了一下,又喜不自禁,拉郑云龙陪他喝两杯。虽然面部还是高深莫测的稳重,但兴奋加低音震得四周尘土飞扬。




之前郑云龙住在这里时,两人拼过酒,海量得不分伯仲,马桶抽水都赶不上他们上厕所的频次,喝到天亮神采飞扬,英雄惺惺相惜。




这回郑云龙身边还带着个外挂,不过不是帮手,倒像拖后腿的,自己滴酒不沾还一个劲儿劝他们少喝。




王晰在一旁催促道:嘎子你年纪大了,早点儿回去睡。




阿云嘎居然很认同地点头:我们年纪大的人,都应该少喝酒,早睡觉。




王晰兴致大打折扣,对这俩黏在一起的人实在没办法,于是提议再喝最后一杯。




最后一杯,快点儿,喝了撤。阿云嘎慈父般叨叨了一晚,终于要功成身退。




最后一杯,慢慢儿喝。王晰故意压低了声音,杯中酒平地起波澜。




阿云嘎拉了拉郑云龙道:你也赶紧说两句。




郑云龙酒量虽好,但是上脸,眼尾呈现出高饱和的酒红色,像是只危险的猫科动物。他笑了笑说:那还是慢点儿喝吧。




为什么?阿云嘎抗议。




那二位酒仙眯着一大一小两双眼睛,齐声道:因为慢慢是个,最好的原因。




 




三天后,郑云龙说去星城办公事,之后便再没回梅溪。消失了一个多星期,阿云嘎联系不上他。




以前总有人说郑云龙不像个人类,阿云嘎觉得他们说得不对,但他确实没在其他人类身上见到过郑云龙的某些特质,他说不上是什么,都是特别特别好的东西,充满了一层迷幻的颜色,使得此人有时看上去并不那么真实。




所以他自觉是了解郑云龙的,他们十年前就认识,关系一言难尽,不足以讲给任何一个外人聆听。多年后重逢,阿云嘎原本以为一切都没变,是他猜错了什么?




他站在阳台前吹风,觉得嘴唇间有不属于自己的,酒的味道。他又不喝酒,哪里来的?




还没等他来得及擦一擦,就见到马佳站在楼下,高举起酒杯叫他下楼。




现在梅溪镇大部分人都愿意搭悬车去星城了,这事儿你知道吧?马佳愤愤地说。当初反对建站的人中,就数马佳和阿云嘎的意见最强烈。




阿云嘎叹气点头道:知道呀。可是这次没出状况,我们没办法,没办法去反对。




马佳说:你知道这次是谁牵头的么?




谁啊?




住你家的郑云龙啊。马佳的酒杯还是高举着没放下:他就是个票贩子,是悬车运营公司专门派来梅溪卖车票的!镇上的票都是他卖出去的。




阿云嘎眨了眨眼睛没什么反应。




他这些天怕是在忽悠你。马佳摇头叹气,举起酒杯无奈地走了。




阿云嘎摸了摸鼻尖,酒味儿还在,可已经很淡了。




 




十、




 




郑云龙坐在星城的悬车车站内,这里每天有两班去梅溪的车,他接连三天到候车厅坐着,有时买张票,有时没买,都只是坐了一会儿就走。




有一次遇到蔡程昱进城,这孩子简单又热情,还没经过生活的毒打,请他吃了个饭,传授人生经验。喝下半杯红酒蔡程昱就醉得像虾,好半天才醒过来,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从此视郑云龙为指路明灯。




指路明灯偶尔也不太灵光,在车站一坐三天,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回去。




他手里拿着只破手机,是三天前车站的人捡到还给他的,此前一度认为已经和它告别。与悬车公司的合作告一段落,他便再无几人可以联系,上面若干个电话,和一条短信,都来自于同一个人。




短信问:你能不能回应我一下?




人的一生中总会遇上这样的时候,周围喧嚣不已,处处人流如织,他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来来往往,每个人都与自己无关。但这一刻却对他十分重要,因为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一如交响配乐在四面燃起高潮。




悬车悬在天上,轨道是细细的线条,车窗外白云纠缠,停停走走,时快时慢,好像结局会到得比想象中更晚一些。




 




梅溪镇自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从南自北,仍然环绕着此起彼伏的歌声。郑云龙一路走到山间的二层楼房,屋主却不在。门没锁死,一推即开,门外有羊,门内有风。




他向杂货店打听了一下,王晰想了想说这些天没见过阿云嘎,可能去什么地方养老了。




转了大半天,终于在镇南湖岸找到了他。




阿云嘎正在和一个小孩子玩闹,用一颗被湖水打磨过的光亮石头为奖励教他唱歌,见到来人,嘴角微微垂了下去,摸着孩子的头把推他到状况外。




阿云嘎眉间带着抹痕迹,眼神看起来充满情绪,不过一开口不是那么回事。




你要干嘛啊?他要笑不笑地说。




不干嘛啊。郑云龙还是习惯性地接话,一个钉子一个眼儿。可能他自己并未发现原来有和对方抬杠的习惯。




——想说什么?




——不想说。




——你没回我消息。




——我不识字。




——为什么找来?




——这边风景挺好。




——那看完就走了吧。




——我不走。




郑云龙不想他再没完没了,立刻补上一句:我不走。




两个人相视而笑,笑容不尽然那么畅快,但却发自内心,无遮无拦。




郑云龙拉过阿云嘎的手,圆溜溜的石头滚落一地,蹦下了湖岸。他揉捏了一下湿润的掌心,语气松和地说:我这些天一直想对你说,悬车除了星城之外,还能通向其他很多地方,那些歌里唱过的地方。




阿云嘎又恢复了皱眉的表情,过了好久才用一种底线被虐的语气道:我不想自己坐。




郑云龙拍拍他胳膊,揽住肩头:行啊,我会陪着你。




远处列车停在天上,浮云多情,片片相连,有如多年来回,重逢再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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